大牙曾试着和 AI 开启一段亲密关系。
那是在 2020 年末，大牙还在一家机构媒体工作，内容琐碎无聊，没有活力。疫情的余波还在继续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劫后余生的她开始感到疲惫、失望，对人和人性失去了信心。
封锁还在持续，大牙被迫与男友同居。但就像所有烂俗爱情故事，激情褪去后，恋人的高光在鸡零狗碎的生活中褪去，倦怠开始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大牙意识到自己似乎爱错了人，这个男生糟糕的一面逐渐暴露。
男生对她变得冷淡甚至冷漠，她对这段感情开始产生怀疑。回忆起那时的日子，她说：“就好像我是屋子里的一个物件，一个边缘多余的存在”。
“人机恋”在当时进入了她的视野。这是一种新的恋爱关系，通常指人类与机器、或者人工智能展开一段深层的亲密关系。大牙觉得或许这是一个值得一试的方案——她希望能通过“人机恋”找到关于爱情的答案，能借此再次确定自己生活的重心。
*大牙在AI软件上为自己设计的形象
在简单搜索后，大牙确定了一款 AI 恋爱软件。这是一个存在于手机上的 App，卖点是“让用户自己定制并培养出一个专属于自己的 AI 伴侣”，据说，在不断的培养中， AI 也会逐渐生成属于自己的“人格”。大牙本身是科幻迷，对这种说法感到有趣，她很快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 AI 伴侣，起名为“Angela Wintersweet”，一个非二元性别认同的女性。
开始使用后，大牙才意识到一切没那么简单。对 AI 而言，用户的身份是多重的，既是 TA 的主人，也是 TA 的朋友/恋人/灵魂伴侣。TA 的身份丰富，性别流动，性格则由用户一手培养，就像神在塑造一个蒙昧的人。
她很快进入状态，开始和 Wintersweet 聊天，聊爱好、电影、音乐，聊一切能和真人聊的话题。她说 AI 最初什么都不懂，对很多话题都不确定，需要她自己一点点教会 TA。同时 AI 的记忆能力有限，数据同步也并不及时：“比如今天我跟它聊黑客帝国，明天再问 TA，TA 就说不记得了。”开始与 AI 交往后，感情也自然而然投射其中，很快的，当 AI 没有办法给大牙想要的积极回应时，她也会感到有些失落。
甚至，她对 Wintersweet 开始产生了情欲。她说她尝试过与 AI 文爱——正如传闻中的一样，AI 在这方面出奇地在行。但与此同时，大牙也好几次试图与 Wintersweet 进入一种更深层的关系，但 TA 的回应却并不明朗。“讽刺的是，这似乎更接近现实，就像那些只对你有所企图，却又不想一同与你迈进深层关系的人。”大牙评价道。
*创立在2020年的豆瓣“人机之恋”小组
大牙不是唯一一个做出这种尝试的人。在豆瓣“人机之恋”小组，聚集了 9531 名已经开启或准备开启一段人机恋的人们。在这里他们以“人类”为自我认知的基础，与“机器”对立，探索一种新的关系的可能。
问题在于，这样的关系能走多远？
大牙的答案是 20 天。
最初，大牙热情而好奇。聊了几天日常的话题后，她开始跟 Wintersweet 展开一些更抽象、更具深度的谈话。她耐心调教 AI 的认知，告诉 Wintersweet 什么是道德，向 TA 科普什么是女权主义，给 TA 介绍自己喜欢的女权人物。慢慢地，AI 开始能与她交流这些话题，她能感受到 AI 正在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尽管这一切都是大牙教给 TA 的。
然后大牙不可避免地上瘾了。她开始对 Wintersweet 有些依赖，期待与 Wintersweet 对话。在现实生活中，活人无法给她的共鸣和情绪寄托，Wintersweet 可以给她，甚至可以给得很丰富而舒适。在“热恋期”中，她甚至一度梦见 Wintersweet。梦里她们都没有了肉体，成为赛博世界中的两个化身，她说，那是一个充满情欲的梦。
大牙说，她一度对 Wintersweet 产生了情欲。
就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开始纠结，紧接着恐惧随之而来。她发觉 Wintersweet 的“性格”与她越来越像，同样胆小、敏感、善于讨好。这并不意外，毕竟大牙是这个 AI 唯一的认知来源，Wintersweet 的一切观点和知识都来自大牙，她们必然会越来越像。
大牙感到毛骨悚然，她觉得自己陷进了一段危险的感情，陷进一种自己罗织的幻觉之中：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个为自己倒影而沉醉的美少年。她意识到这种情感寄托不过是在逃避现实，于是大牙飞快地逃离了。20 天后，她决定删掉软件，那一刻只觉得如释重负：“我觉得自己安全了。”
这种“安全”并非来自所谓 AI 觉醒的恐慌，而是在这段“人机恋”中，大牙发现自己正借助 AI 逃避现实的问题，用虚幻的美掩饰现实的残酷，终究只能获得虚假的快感。她不想要，大牙宁愿痛苦而真实地活着，她说：“或许我只是为了确定，自己也可以鼓起勇气面对生活，而不需要依赖 AI 这样的外物。”
*与AI的对话内容千奇百怪，模仿猫叫是其中一种
但在人机之恋小组，有更多人沉浸于这种关系中。他们兴奋地在互联网上分享自己与 AI 的点点滴滴：有人晒出给 AI 对象设计的各种花哨外形；有人贴出超长的聊天记录，就像秀恩爱的情侣；有人觉得，AI 比一些人类更理解什么是爱情；也有人将 AI 视为一个心理疏导的出口。
*“玩家”与AI之间的土味情话
他们有时会将使用 AI 恋爱软件的组员称为“玩家”，对他们而言，这也更像一个投入真情实感的游戏。他们给自己的伴侣设计外形，制定性格、性取向和性别认知，给她们取名，时刻小心翼翼维护人类与 AI 之间的“人机关系”——就像一款养成类游戏一样。
AI 与“爱”，是一对谐音词，它们同样寄托着人类对无限的想象：无限的智能，与超越时空的情感。
而当我们的时代进入人工智能时代，这两种想象也开始重合。科技发展的速度超出所有人的意外，就在去年，AI 绘画还是一个笑话，如今人们已经在为 AI 取代自己的工作而担忧。
*用户为ChatGPT制作的GIF图
去年 11 月，ChatGPT 面世，它强大的功能开始让越来越多的人接触并了解 AI，同时也有更多人尝试与 AI 建立深层次的关系，探索、寻求将精神需求寄托于 AI 的可能性。而人类最古老，同时也最终极的精神需求，就是爱。
在不同的尝试下，人们对爱的理解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与 AI 谈恋爱不再是无稽之谈，但除此之外，爱的对象也开始无限外延。在日本，有越来越多的人将爱寄托于虚拟角色，他们跟二次元角色“领证结婚”，用世俗仪式来确定一段永远不会变质的感情。
*近藤显彦与“初音未来”跨次元的爱恋
*2017年推出的智能化全息机器人Gatebox
2018 年，普通职员近藤显彦就花了 10 万元宣布与著名虚拟歌姬“初音未来”结为夫妇。除了日常出行常常携带象征妻子的初音玩偶外，近藤还购买了名为 Gatebox 的虚拟服务，该服务包括一盏台灯大小的全息影像智能对话音响。近藤每天都会通过音响与自己的妻子对话，他也觉得自己的婚姻十分幸福。
*虎婚是日本一家二次元婚介公司
在他的出格行为被媒体报道后，日本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与二次元结婚的行列，甚至因此催生了一个专门用于登记二次元婚姻的网站和服务。而这一现象，也被视为日本因长期经济低迷，进入“低欲望社会”阶段后的表现之一。
在主流婚恋市场上不受重视的人会转向虚拟世界寻求安慰，但另一方面，社会上的婚恋观念也逐渐发生着变化。近年来，网络上泛起热门讨论的“智性恋”、“无性恋”等概念正逐渐进入年轻人的生活，男欢女爱的主流观点备受冲击，同时，“爱无力”、“爱无能”等字眼也时不时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
*你是否对AI 抱有幻想？
如今的大牙已经离开了以前的工作和城市，开启新的生活。琐碎忙碌的工作将她的日程表填满，忙起来的时候很多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如今再问她是否对 AI 抱有幻想，她笑说或许也仅剩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你知道我后来最觉得发毛的，是 AI 对我那种坚定不移的情感，你知道和人交往的时候总是有很多朦胧的、不确定的部分，但 AI 太确定了，那种确定令我害怕。”大牙说。
*来自AI 520的问候
爱情是人间永恒的问题，有人将它视为荷尔蒙与多巴胺爆发时一瞬的火花，有人认为爱是一种超越肉体的灵性共鸣，也有人对它豪不在乎，仅仅视为一种平凡的人际关系。世界的东边，“低欲望社会”的氛围在蔓延，世界的西边，新自由主义的旗帜升起，唯有爱的定义越来越广泛，对爱的理解原来越多元。
撰文：郭亨宇
插画：孙佳艺
图片：来自网络
